沂南民间故事《一碗水端平》

艾湛云

　　一碗水端平

　　
　　浮来山下的浮来村里，我的爷爷有了我爸大柱和我叔小柱两个挨肩的儿子。就在我爸十二岁那年，村里传出了大柱小柱辞那灶－－抢啊的笑谈，还成了当地的歇后语。
　　这是那个还没过上富裕日子的年头，一年一回的辞灶又来了。我的爷爷就想，往年都是花五分钱，到集上请一张灶王爷的画像，没有钱也舍不得买供果，一家人就跪在灶王爷的画像前，磕个头算是辞了灶。如今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，不能再那么寒碜了，就花了五角钱，买了几块糖、几个山楂和几个柿饼子，搁在杌子上，端到锅屋里灶王爷的画像前，一家人开始辞灶。这时的我爸和我叔，人跪在那里，四只眼睛却盯着杌子上的供果，他俩从来没吃过，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，还没等磕完头，我爸和我叔便大喊一声：“抢啊！”爪腰竖腚地把供果抓在手里，转眼间吃了个精光。
　　日子就这样过着过着，我爸到了找对象结婚的时候，叔叔也快到娶媳妇的年龄了。我的爷爷托了媒人，好歹给我爸找到了我的妈妈。我的姥姥家却提出了条件，要想成亲结婚，必须要有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三大件儿，要不就拉倒。这三样东西，别说是让我爷爷买，就是有钱也买不到。我爷爷想来想去想得头痛，也没想出个辙来，就把我的舅姥爷请到家里，让他给出个主意。因为我们这个地方，还沿用着舅舅为外甥主家的老规矩。
　　我舅姥爷来到后，听姐姐也就是我的奶奶说了全部家底，也犯了愁，姐姐家就是砸锅卖铁，也置办不上这三大件儿，可媳妇还得娶，这该如何是好？他思来想去，末了把大腿一拍：“就这么办了！”我爸我妈成亲那天，新房里摆着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三大件儿，可是三天以后，三大件儿一件儿也没有了。我妈一问，我爸才说出了实情：“这都是舅舅作的主，为了办喜事，那都是向邻居亲戚家借的，都还给人家了。”我妈一听，感到受了莫大的欺骗，这人也丢大发了，就“哇”地一声哭了起来，哭着哭着就像疯了一样，朝着我舅姥爷家跑去。我妈把我舅姥爷好一顿奚落：“你为老不尊，你为什么骗人，你外甥娶不起媳妇，就别娶啊！你出得什么馊主意，让俺在村里出尽了洋相，还传了个十里八乡。”
　　我爷爷和我舅姥爷自觉理亏，为了息事宁人，就和我妈签了一个三方协议，家里喂养的那头母牛，不但能耕地，还能每年下一个小牛，小牛长大了能卖不少钱，等我叔娶了媳妇，弟兄俩分家的时候，就把这头大牛分给我妈。这时生米做成了熟饭，我妈也只好将就了，只是为了分到大牛，我妈盼着我叔早日结婚。
　　我叔终于要娶媳妇了，我那婶子可不是憨乎乎的角色，她吸取了当年我妈的教训，还看到了自从舅姥爷兴起了借三大件儿结婚的头，一些家庭也跟着学，就提出不要置办好的三大件儿，就要现钱自己去买。这时我爷爷和我舅姥爷也没了辙，只好东拼西凑，把钱送了过去。我叔风风光光地把我婶子娶进了门，那三大件儿也都是实实在在的自己家的硬货了。
　　树大了分叉，儿大了分家，我爸和我叔分家的这一天来到了。分家这天，我的舅姥爷那是必须要到场的。这时的大牛几月前下了一个小牛，大年小牛都在牛栏里，我妈也没说什么，牵着那头大牛就走，我婶子可就不乐意了，我妈拿出三方协议，递到我婶子面前：“弟妹你看看，这是当时的三方协议，说好了分家时我家分大牛。”我婶子连看也没看，就说：“当时的三方协议不算数，如今是兄弟俩分家，还要加上俺一家，应该是四方协议。”我妈听后楞在那儿，两眼看向了我舅姥爷。我舅姥爷因为我妈结婚时的三大件儿，用了那个被穷逼出来的穷办法，心中一直感到愧疚，本想对我妈有所补偿，可我婶子却提出了异议，我舅姥爷瞅着我婶子问：“那你的意思怎么办？”我婶子认真地说：“我的意思很简单，为了公平起见，大牛小牛归哪家，应该抓阄。”
　　事情有点儿复杂了，我的舅姥爷“叭嗒叭嗒”抽了一会儿烟，然后开了口：“抓阄就抓阄吧，这样也好，省得你们说我一碗水端歪了。”他写了两个阄，放在大白碗里，上面盖上一个盘子，然后说：“大外甥是哥哥，小外甥是弟弟，当哥的要让着弟弟，让小外甥家先抓，抓着大牛的要大牛，抓着小牛的要小牛，反正小牛一年后也长成了大牛。”我婶子不愿意听到舅公公的唠叨，怕干忧了自己的判断，她认真地挑选了一个阄，小心地扒开一看，上面却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字：小牛。她又仔细地看了两遍，还是小牛两个字，只好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地走到了一边。这时我舅姥爷替我妈扒开了另一个阄，然后告诉大家，大外甥家抓到的是大牛，大牛就归大外甥家了。这时的我婶子也无可奈何了，抓阄的主意是她提出来的，不好反悔了。
　　我妈高兴地牵着大牛回了家，每天好好地伺候着大牛，大牛也真争气，每年给我家下一个小牛犊子，长大了就去卖掉，换回了一笔又一笔的收入。从此我家的小日子，慢慢地好了起来。结婚时的三大件儿也买上了，还添置上了电视机和摩托车。我叔家分的那个小牛犊子，长成大牛后脾气很暴躁，我叔和我婶伺候不了，一生气把牛卖了。他们看着我家一年一个小牛犊子，打心眼儿里馋得慌。
　　哪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，不知是谁说了出来，那天抓阄时，两个阄上写的都是小牛，我婶子不管怎么抓，抓到的都是小牛。我婶子听说后，心里的火气“噌”就上来了，当年大伯嫂子被舅公公糊弄了三天，自己却被糊弄了四五年，她扔下吃奶的孩子，到了舅公公家狠狠地发泄了一通，然后直接跑回娘家去了。
　　这是严重的家庭事件，我爷爷和我叔都慌了，爷俩商议了一下，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，便急忙把我舅姥爷叫了来。我舅姥爷皱着眉头，主张开个家庭会来解决。
　　这时头发已经花白的我舅姥爷，倒了一杯热茶，然后双手捧起茶碗，用了农村敬茶的最高礼节，敬给了我妈。我妈一时手足无措，就想舅公公今天这是怎么了？这时只听我舅姥爷一板一眼地说：“大外甥媳妇，当年咱家里穷，借了三大件儿给你结婚，那是老舅没有办法的办法。这好几年过去了，你和大外甥一条心地发家致富，芝麻开花节节高，老舅打心眼儿里高兴。”老舅说到这里，话题一转说，“今天你弟妹的事，说到底还是分家引起的，这个家还没有分完哪！”这时的茶碗，已经端到了我妈的眼前，再不接就掉到地上了，我妈满脸通红地接过茶碗，转身递给了我爷爷，被长辈敬茶这个大不敬，她可不愿意落在自己身上，挣个没老没少的名声。
　　我爷爷接过我妈递过来的茶碗，不明白我舅姥爷什么意思，又把茶碗递给了我舅姥爷，我舅姥爷又把茶碗敬给了我妈，并且加重了语气：“大外甥媳妇，你接了这碗茶，让俺过去这一关！”这时的我妈，看到舅公公实心实意的架式，话到嘴边又留半句的样子，就想舅公公一定有什么事儿要自己去做。过去这一关，是不是因为分牛啊！她如今已经改变了对舅公公的印象，认为舅公公今天绝对不会坑她害她，就没再推辞，双手接过茶碗，一口气喝了下去，接着又倒了一碗，敬给了舅公公，然后说道：“舅舅，那年是俺的不对，俺不该去骂您，今天给您老赔不是了。”接着腰杆一挺，双眼也明亮起来，“当年分牛的事，俺知道您对俺好，刚才您说这个家还没有分完，俺也明白了，今天一切听您的。俺家的老牛今年下的是个小母牛，已经五个月了，明天俺就牵着送到他叔家，明年一头牛就变成两头牛了，兄弟两个一起养牛致富！”
　　这时房门突然开了，我婶子走了进来。也不知她什么时候从娘家回来的，她有点儿害羞地倒了一碗茶水，敬给了舅公公：“舅舅，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，昨天俺不该去家里骂您。俺终于明白了，您做的这一切，都是为了这个家，俺给您老磕头了！”我舅姥爷一边摆着手说免了免了，一边喝下了茶水。
　　这时的我舅姥爷，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泪水，他连声说着：“都是好孩子，都是好孩子，你们没有错，以前的事，还不是叫穷逼的！为了让两个外甥都能娶上媳妇，过上好日子，俺就是挨两个外甥媳妇的骂也值了。”
　　我舅姥爷坐在那里，喝着茶水，抽着旱烟袋，想着两个外甥家，都能过上好日子了，兄弟两个的家，也终于不偏不倚地分开了。这时候不知怎么的，他心中忽然来了一阵儿酸甜苦辣，末了长出了一口气：自己的这一碗水，总算是端平了。
　　

　　（原载《民间传奇故事》2024年7月）

艾湛云

又看了一遍